乌拉子

枕头要常晒,不然如何存放夜里的辛酸眼泪和发霉梦想

【云次方】归潮

唯有梦想永恒璀璨

一生以歌永不变:

一.


日头还没落,天上只有腌红了的一轮太阳。一群海鸟企图割开它,沿着水平的直径飞过,海上立刻投映出很长的黑线,浪头把这条线托付给下一个浪头,鸟群的影子就这样在浪头间传递。不出片刻,鸟群已飞过小半片海,却依然没飞出太阳。


郑云龙坐在礁石上,目光追随着海鸟移动,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要直视太阳。看了一会,他把生理性的眼泪抹掉,开始抠礁石凹陷处附着的水藻。海边的生活,打发时间算是各类苦楚中比较轻松的一种。他等人等得累了,打个哈欠就想睡。一个浪拍过来,脚底刺痒。


他闭上眼,真的盘着腿睡了。


假如睡懵了,一头栽下去,也只能说是自杀。海浪一卷,尸体悄悄流到下一个村庄。


这个世界上是有些人用直觉做事、生活的。饿了觅食,渴了舀水。牡蛎和海带苗这样做都没有死,是郑云龙闭着眼胡扯时常用的说辞。


远处一颗绿豆,漂近了看出是艘小船。船停在离礁石远一些的地方,那儿有滩。有人从船上下来,踩过海水,裤脚卷得很高,一路趟到石头下边。他喊闭着眼的男孩:“大龙,下来!”郑云龙没怎么睡醒,皱着眉慢慢爬下来。阿云嘎大概今天带了不少鱼回来,身上有股很冲的咸腥味儿。郑云龙闻着这股味道,瞬间清醒了。是跟他共族同源的亲切味道。出身渔村的孩子,像盐粒。


停船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功夫,天暗了一截。他们并头往家走,不怎么说话,偶尔聊上两句。阿云嘎想起来一桩事,他问郑云龙:“你作业写完没?”郑云龙不解:“什么作业?”阿云嘎大惊失色:“周末作业啊,你不会没做吧。”郑云龙憋着气不吭声,半晌:“也不是第一次了,树老师该习惯了。”


树老师不姓树,因常将“十年树人,百年树木”挂在嘴边,阿云嘎和郑云龙私底下喊他树老师。树老师一个人负责语数英三科,手底下加起来不过十五个学生。他只教初一,按规定,初二初三是要到镇上的学校里去读的。


阿云嘎和郑云龙下半年就要到镇上读书了。郑云龙有些不愿意,因为路程太远,每天早上要坐一个小时的班车。如果没赶上那唯一一趟班车,他靠双腿得走到中午。阿云嘎劝他接受现实,不读书怎么能行,不读书永远走不出去。


郑云龙家里情况还算好,有一个大院子围着自己砌的石头平房。郑云龙他爸很有创意,白的墙面,橘红的屋顶,这房子看上去像用积木搭起来哄小孩的。阿云嘎手里提的是今天打的渔获,有几条带鱼,一些螃蟹,还有各种贝类、小杂鱼可以装一大盆。他每天跟郑云龙回家吃饭,是郑云龙爸妈喊他一起搭伙,添双筷子,轻轻松松。但阿云嘎不上学的日子就会出海,捞够几个人吃的就回来,拎去郑云龙家,让郑妈随意发挥。


吃过晚饭,郑云龙和阿云嘎对视一眼,一前一后地往外走。没人管他们,村子里十四五岁的小孩都算作各家的放养财产,不嫌多,不嫌少,只嫌烦。


如果谁离开了这个小村子,一定还是会想念这儿的五月。此时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,渔获都肥美起来,海水富得熬成膏了,挂在滩上打一层蜡再退去,留下亮晶晶的沙。夜晚的沙是银色的,因为海边没有东西能挡住月亮,月光只好以高效迅速覆没这片区域,哺喂出海边这银色的小渔村。


阿云嘎的轮廓很深,像个异族人,额角和鼻尖在月光下泛着平整的金属光。他很容易成为村子里小孩间流传的绯闻的主角,主要是出于人对差异的本能畏惧。阿云嘎对此的反应是听到就干。他不是孤军奋斗,没怎么吃过亏,打完架就忘了。唯有一次真的发了火,是撕扯间有人在郑云龙的眼角留下一条血痕。阿云嘎想来想去,还是很生气,再也不跟那个小孩讲话。郑云龙没劝他,对这一结局非常满意。


郑云龙对成为阿云嘎的需求这件事抱有极高的热情。他很少专注地做某件事,但却契而不舍地向阿云嘎传达这样的信息:有事儿找我。阿云嘎主动找他的时候,他眼睛会比平时更亮一些。


他俩走到海边。阿云嘎三两步蹬上白天那块礁石,郑云龙不愿意累着自己,慢慢溜达,落在后面。郑云龙爬上来的时候,阿云嘎已经盘腿坐好。阿云嘎拍拍身边,他的朋友小郑就过去坐好。小郑望着一片月光荡漾的海,被反光刺了眼只好半睁着,神神秘秘地讲,自己带了好东西。结果是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。阿云嘎问他有没有打火机,他懊恼:“忘带了。”阿云嘎骂他是个空脑壳,烟盒却接过去里里外外仔细地看,亮红色的纸盒,里头零零落落几根烟。阿云嘎皱起眉:都是你抽的?郑云龙摸摸鼻梁:“我叔抽的,他走的时候落这儿了。”阿云嘎把烟盒上上下下抛着玩,纸盒在空中画红色的圆。郑云龙唠叨他:“你把我的烟都抖散了。”他抽出一根,举起来往月亮那个半圆上凑:“看,跟它借个火。”阿云嘎想笑,翻身跳下去,留给郑云龙半个后脑勺。他跑远了,声音再湿淋淋地传回来:“找打火机去,傻子。”


小郑不情不愿地跟上去,细软沙子留下两串平行的鞋印,像蟹群打过的洞。


村里的小卖部总是很晚打烊。老板总是坐在店门前的摇椅里,蒲扇挂在鼓起的肚皮上,随着鼾声起起伏伏。阿云嘎放轻脚步,经过老板身旁时还是惊醒了对方。老板问:“嘎子,来买什么?”阿云嘎从柜台的篮子里拣起一个打火机,价格一块五,颜色是看着就只能用三次的颜色。阿云嘎把硬币放在柜台上,跟老板道别,头顶的小灯被海风吹起,摇摇晃晃,有时照在老板的白背心、圆肚皮,有时照在阿云嘎的鬓角。


走出五十米,和郑云龙打了个照面。阿云嘎朝他晃晃手里的打火机,郑云龙知道要干嘛了。他们又走回海边。郑云龙的肩宽一些,从背后看,一个轮廓大一些的影子连着小一些的影子,幼小的山群。


很快,礁石上亮起两点忽明忽灭的火光,明红,湿热。捏着烟的是少年人的手,指节不甚熟练地弯曲,这个磕磕绊绊的弧度最孩子气。


二.


秋天,他们去镇上念书了。告别了树老师的第一天,郑云龙靠在阿云嘎肩上,眼睛是亮的,这表示兴奋。面包车在土路上很艰难地行驶,碾过大大小小的石子,远看好像在咳嗽。郑云龙的嘴唇在颠簸中磕在阿云嘎突起的骨头上,破了皮,一股血腥味。他忍着疼骂:“我他妈上辈子欠你的。”阿云嘎看看两旁,没人注意,把郑云龙的手拨开,看他的伤口。看完也只有一个结论:“你嘴都爆皮了。喝点水吧,傻子。”


郑云龙憋着气,仰头就要猛灌一口。水是保温杯里倒出来的,烫嘴。郑云龙再次受伤,眼神绝望:“这都是老树的诅咒。我没把暑假作业交给他。”阿云嘎安慰他:“我也没做。”郑云龙琢磨了一会儿:“你说接下来数学会不会更难。”阿云嘎也不确定:“应该会吧。我们这都初二了,肯定不能再学火车追卡车这么瞎扯淡的题目。”郑云龙点头,心有戚戚。


新学校比起村里的老初中漂亮许多,教学楼有三层,塑胶跑道是新铺的,学校甚至利用有限的空间在楼顶修了个很小的篮球场。


水泥地上画线,再按两根篮球架。


阿云嘎坐在新教室里,他的位置靠窗,转头能看见一棵樟树,枝干粗壮,刚结了绿色的果。他的同桌还是小郑,小郑趴在课桌上补觉,呼吸声应着树叶摇晃的节奏。阿云嘎写了张纸条,贴在郑云龙校服背后,郑云龙无知无觉。


吃饭时,有一起从村子里来的同学终于忍不住拍拍郑云龙的肩:“大龙,你背后有东西。”郑云龙拧着手臂去摸,摸到一张白纸,看清上面的字,气得掐住阿云嘎来回晃:“你今天就得交代在我手里。”阿云嘎端着餐盘不敢乱动,痒得直笑:“等我把盘子放下来。”


阿云嘎打了一个清淡的素菜,还有一碗免费的榨菜肉丝汤。郑云龙追着问:“你改吃素了?”阿云嘎摇头:“刚来,不清楚价格,先省着点。”郑云龙生气了。他最近总是没来由地生气,发不出火,就只好糟蹋食物,把自己碗里的肉丢到对面的餐盘里,丢一筷子心里的气就散一点。


初二的课业难起来了。阿云嘎和郑云龙每天放学都有如下战场,身心俱疲。郑云龙伸开手脚摊在座位上:“嘎子,咱俩退学吧。退学卖煎饼去,一天能挣两百。”阿云嘎说:“我想老树了,这么一比,他教的内容真简单。”郑云龙想了想:“也行,咱俩就这么定了,一起上三年的初一。”像小狗打架一样的誓言。


老树教不了他们了。老树退休了。


树老师大学毕业后自学的英语,拿拼音标着硬背,他的学生们毕业后走到外面的世界才知道,原来字母p不念“坡”,apple也不念“艾颇”。但这些错误的读音扎根在他们的脑中,提醒他们自己的来历,提醒他们在长大成人的重要阶段里,有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为了让他们上英语课,每个周末都熬夜听外头的英语电台。


但老树不再有那么多机会施展身手了。人的轨迹像动物生出皮毛,由淡入浓,越长大越斑斓。老去则是减少,身体机能退化,同龄人前赴后继地离开,看着自己褪色。树老师进入了人生这样一个阶段,无人能抗拒与逆转。


事实上,若将衰老看作自然死亡的前一阶段,人从出生起,每一天都在变老。


树老师退休后,依然有家长把孩子往他那儿送,大大小小的,树老师在家的日子也忙碌极了。郑云龙的爹妈去讨了两个位置,郑云龙和阿云嘎吃了晚饭就去树老师家写作业。郑爸郑妈大约是从那惨淡的成绩单中,终于看出了一点危机感。距离中考还有两年,他们再怎么放养小孩,也还是希望两人能去念高中的。


阿云嘎和郑云龙偏科偏得厉害。数学一窍不通,英语靠蒙,语文倒是挺好,但也救不回那陡峭的数学英语成绩。


阿云嘎午休的时候喜欢往图书室跑。有天不知看了什么,回来的时候很快乐的样子。郑云龙对他藏不住话,揪着人问:“看什么去了?”


阿云嘎讲给他听,你知道什么是山里人吗?


“绍兴那一片,江南水乡,人人就算不会摇船,也会乘船。管外地不会乘船的,叫山里人。”


“你从哪儿看到的?”


“小说里。我们那儿,也人人会乘船,还会撒网。我们要管外头的人叫什么?”


郑云龙听他说话,正对着樟树,信口胡说:“叫树上的人。”


阿云嘎追着问:“为什么?”


郑云龙说:“树上的人,跳不下来。”


“那树下的人岂不是也上不去?”


对话戛然而止,阿云嘎却还想着这事儿。外头的人,是什么人。是见不到海的人。


那他们又是什么人?是只见过海的人。


爸妈留给他一间石头房,一艘小渔船,还有五百元的零钱。爸妈没来得及告诉他,除了海,这世上还有什么路。


三.


初三的时候,有艺校来做招生宣传。阿云嘎拉着郑云龙去听了,听完心中意动,不免要问小郑的意见。小郑算他的弟弟,他的家属。


小郑翻来覆去地摸那本宣传手册,终于找到一行小字,学校在邻市。小郑讲,我不建议你去。阿云嘎问,怎么个说法。


小郑说,太远了,见不到你。


阿云嘎笑了:“平时不见你这么黏我。”


郑云龙直白表达:“我比较喜欢你黏我。”


阿云嘎垂着脑袋笑,目光陷在宣传手册封面的校园景色上,绿树成荫,很气派。“贫困生可以免学杂费,我自己假期里跟着大人的渔船,能挣一份工钱。毕业之后签剧团也行,再往上考艺术学校也行。吃饭不愁。”郑云龙说:“那我也去考。”阿云嘎为难地看了他一会,也只好点头:“我们去试试,不一定能考上呢。”


回家后,郑云龙漫不经心地把这事和父母说了。郑爸听着反感:“你不考高中了?”郑云龙看情形不对,不再多说,埋头吃饭。阿云嘎坐在餐桌的另一角,筷子放下得很早。


要去老树家了。郑云龙把书包背在左肩,右侧的肩膀执着地要去碰阿云嘎。阿云嘎跟他贴得越来越近。就像太阳沉下去时,渐渐与海面自己的倒影熔成一个圆。等走到老树的屋前,阿云嘎的袖子上有一小圈洇开的汗,不知是他还是郑云龙留下的。


他们之间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时候。阿云嘎说大龙,郑云龙说小嘎,同时出声,叠得很紧。热气慢吞吞地爬上来,熏得人眼周的皮肤绷起来。郑云龙问,你真的要走吗?


阿云嘎给不了答案。


所谓少年气,就是生气时闷着头走,把正的说成倒的。


“你去呗,别忘了我们。”郑云龙把路边的石头一脚踢开。他后颈处细小的绒毛很多,低头时,轮廓就是毛乎乎的。


阿云嘎想挠一挠他的脖子,因为总觉得这样能安抚生气的小郑。


“大龙,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。”


郑云龙又踢开一块石头,他现在处于看什么都不太顺眼的年纪。阿云嘎脾气上来,也不怎么好惹,所以他还有点理智,知道要回话。“所以一起去嘛。”


连石子路上嵌的贝壳都被撬出来了,一只只白色的耳朵状贝壳洒在路边,听他们的对话。


远远地,有村子里的大人背着渔网回来,一股爽朗的海腥气扑面而来。郑云龙和他们问好:“叔,回来了。”阿云嘎负责友好地笑。


大人送他们一尾不知名的鱼,阿云嘎推不过,让郑云龙拎着,带给老树。


渔村里就是这样的。渔获是一种粮食,粮食有时又是一种原始货币。鱼最值钱又最不值钱。


夜里,阿云嘎用薄被子裹住肚皮。家里人以前跟他讲,无论如何,肚皮不能受凉,护住了肚皮就不会感冒。他以前爱蹬被子,常睡得张牙舞爪,现在已经学会维持一个姿势到天亮。


有人敲他的窗。很短促的一声,阿云嘎知道那是郑云龙。有些人懒到连敲门都只敲一下。


郑云龙隔着窗望他,露出的上半身是一种密实的壮,但却不太像成年人,更像婴儿的拳,团得很紧。他那双小姑娘一样的杏眼依旧是亮的,阿云嘎每每看到他这样的眼睛,就能感受到活着的乐趣。


他用口型问:“什么事?”


郑云龙很大声地喊:“出海。”


过了不多会儿,他们真就摸着黑出了海。郑云龙问他怕不怕,阿云嘎说,死了算了。郑云龙笑得开心,你放屁。


他们之间有一种这样的默契,无论对方说什么,都愿意相信那是很好的事情。


柴油机的轰鸣声很响,但浪头拍击船身的声音,是直接作用于人的神经上,那真是让人畏惧的刺激。身周的海纯得像雪地,只有一种颜色,这使人想投身其中。


郑云龙说:“今天好像有雨。”阿云嘎看了看天:“我觉得是。”郑云龙吓他:“我们要死了。”阿云嘎反问:“这不好吗?”


“我有一种预感,我们老了之后,你变成老嘎子,我变成老郑,我们还是会头撞头这样躺着。”


说这话时,他们俩确实是头顶相接,面朝着天。船已经熄了,自觉地飘着。


阿云嘎说:“可我们不是要死了吗?”


郑云龙很高兴:“是啊,我们要死在海上了。”


涌上的海水推着船,既不向海中心去,也不向岸边去。这形成了一个悖论,船不是静止的,但船没有方向。这世间也许只有海与认定自己将死的二人可以做到。


终于,他们将船发动,朝岸边驶去。此时,天上的乌云已经很密了,幸好他们离开得并不远。靠岸的那一刻,雨真的落下来了。阿云嘎坐在船帮上,他让郑云龙坐在另一侧,否则薄薄的船会倾倒。他们背对背坐在雨中,没人提走,也没人说要留。


两个湿漉漉的背影,都在说一句话。雨回到土地,是一次涨潮,像一个浪头回了岸。


-The end.




如果你愿意耐心地看到这儿,悄悄告诉你,这是我写过最慢的一个故事,因为我想让它美,再美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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